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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於理坐在客廳沙發上翹著腳看電視,左手撈過一個抱枕擱在膝上,手上按了幾下轉台鍵,電視螢幕閃過幾位勘比娛樂節目主持人的新聞主播,最後在一檔益智節目停下。

楊少唯從書房裡走出來,手裡還拿著手機,他對方於理說:「爸媽說這周末讓我們回去吃飯。」

方於理轉頭看他,疑惑道:「叔叔阿姨跟你這麼說?」

「什麼叔叔阿姨。」楊少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,一手自然而然攬過同居人的肩膀,「不是我爸媽找我們回去。」

方於理挑起他細長好看的眉毛,閒來無事就要沒事找事:「為什麼我爸媽找他兒子回家吃飯,是打『你的』手機號碼?」

楊少唯笑著在他眼皮上親了一下,方於理不得不扭開臉,耳邊聽見他說:「因為我也是他們兒子啊。」

「都吃飽了就不要逼人家吐出來,正經時候不正經。」方於理把抱枕塞到他胸前。

楊少唯訝異了,問:「你現在在跟我正經嗎?」

「不是啊。」

方於理秒答,原先認真的表情也在下一秒噗嗤笑出來。

楊少唯原本努力抿著唇角讓自己保持嚴肅,偏偏方於理故作無辜地眨了好幾下眼睛,楊少唯看著看著也撐不住太久,根本是第二秒的時間嘴角一鬆就跟著失笑起來。

他把抱枕放回方於理懷裡,再把他兩隻手撈過來擺成抱住抱枕的姿勢,才說:「好了不鬧了,爸媽說這禮拜回去是有很重要的事。」

方於理瞇起眼來思考何謂父母口中「很重要的事」,正想對楊少唯說一句「其中有詐」,放在桌上的手機立刻響起音樂,是方於情的專屬鈴聲,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。

「你不接?」楊少唯看他一副沒打算動作的意思。

方於理再瞇了瞇眼,慢條斯理彎身撿過手機,按下通話鍵,然後優雅地把左腳重新翹回右膝上,手機放到耳邊,不鹹不淡喂了一聲。

「哥救我!」

手機那頭是方於情充滿豐沛情感的呼救聲,方於理把手機挪開耳邊確認了下來電號碼,眉頭微小而迅速地皺了一下。

「詐騙集團?」某人對著手機隨口問。

「詐你……」方於情險些就把髒話說出口,好在還記得自己有求於人,咳了幾聲壓低音量說:「你周末要不要帶姊夫回來吃飯?」

單憑這問句的慎重程度,方於理實在不難想像自家手足躲在廚房裡用手捂著嘴巴偷講電話,這樣掩人耳目的好笑情景。姑且忽略「姊夫」這個非常非常有疑義的名詞,方於理頓時明白了父母來電召見的原因。原來羊毛出在她身上。

「不去。他周末加班。」方於理很快答道。

那頭方於情遲疑:「那……只有你回來?」

方於理笑了,說:「沒,我跟他共進退。」

然後他聽見方於情極度克制音量的尖叫。是專門叫給他聽的,方於理想。

耳邊彷彿又聽見方於情來回踱步的聲音,她難掩焦慮地說:「不行,你一定要回來,而且要帶姊夫回來,這樣才可以分散爸媽注意力……」

方於理說道:「孩子,你太天真了。」

「拜託嘛。」

「怎麼穿幫的。」

「就……我手機放客廳,人在房間,他打來被媽接到……」方於情聲音越說越小。

方於理哼一聲,評價:「你也有今天。」

「拜託嘛。我讓媽煮紅酒燉牛肉。」

「只要我想吃,天天都有人做給我吃。」方於理瞥一眼身邊耐心聽他講電話的楊少唯,說話甚是囂張。

「好啦好啦全天下就你愛人的料理最美味,」方於情懶得跟他抬槓,「你到底要不要回來嘛。」

「你連我都沒說,看來是小倆口過得挺好的。現在被召見才要我攜眷救駕,會不會太遲?」

「……這ph值也太低。」但方於情沒打算放棄,知道要說動方於理就必須從頭開始解釋:「是公司同事的朋友,認識才半年,現在是第二個月……」一樣越說越小聲。

「嗯哼。」

「也是上班族,跟姊夫一樣是外商公司,三十歲……」

「三十歲?!」方於理音調過高地覆述了一次。

「呃,大我兩歲還好吧?」方於情其實很怕方於理不回家幫她。

方於理很快冷靜下來:「是還好。」反正我壓得住。

再不然還有楊少唯,兄長的氣場不行,姊夫總可以了吧!

……就說姊夫這名詞非常有疑義了。

「噢。」方於情乖乖應了聲,繼續交代:「他人沒有很聰明,可是也不笨,不像姊夫那麼一表人才,但工作表現也很傑出,算是資質中上又肯努力那種……」

方於理覺得那句一表人才很是順耳,嗯了聲示意她說下去。

「是之前同事生日辦慶生會,我們才認識的。其實剛開始就想跟你說,可是覺得還不夠穩定,」說到這裡方於情彆扭了下,才不甘不願說:「而且跟你講只會被你笑。」

「怎麼會,我是這種人嗎?」方於理馬上不給面子地笑出來。儘管那笑容有些猙獰。

「看吧。」方於情聽出他話裡的笑意,無奈地說:「反正隨便你之後怎麼凌虐蹂躪他我都沒意見,禮拜六記得帶姊夫回來吃飯就好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你應該隨手做好事順手救妹妹,以免功德太少將來下地獄。」

方於理本來想說回去,方於情適時補一句「這樣楊少唯會傷心」讓他把話吞回肚子裡。方於理沉默,心想周末之前先將人約出來見面,回家又見一次,這樣不僅麻煩又耗時間,倒不如星期六回家一次解決。敵……人客我主,自己既不是主角,也就沒什麼好擔心。

「你……」方於理淡淡開口,整句話卻卡在第一個字上。

傳說中雙胞胎的心電感應在這時候派上用場,方於情只聽了一個字卻也沉默一陣,方於理不逼她,整段通話無聲了有一分鐘之久,方於情才懊惱地給出一句: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
……好吧,設身處地,當初的他也是「我也不知道」。方於理回想當年他帶楊少唯回家的時候,方於情倒沒做出什麼事情來……當然嘛,那時候楊少唯是以他的同學的身分到家裡作客的。至於後面是怎麼穿幫的……方於理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去回憶。

「那對方……」

「他對我很好。」方於情迅速接話,末了又不免露出本性得意起來:「你不想想你妹我這麼人見人愛,他想對我好都要排隊了,要是敢對我不好我就立刻……」

「甩了他?」

「揍他!」

「……可是楊少唯周末要加班。」方於理忽然說。

始終待在旁邊的楊少唯聞言轉頭看他,方於理注意到了,緩緩挑起嘴角。

方於情卻是怒了:「方於理,電話費很貴耶!」

「網內互打很便宜。」

「……方於理!」

從小到大,他們兩個人不管鬥嘴吵架最後幾乎都是方於理獲勝,每次吵不過方於理,方於情就會怒吼兄長的名姓,偶爾再加上一些動詞例如你閉嘴,藉以在聲勢壯大的錯覺下結束話題。

「名字。」方於理抬手遮著嘴巴打了一個呵欠,突兀地問:「還有會彈鋼琴嗎?」

「鋼琴?」

方於理平淡地說:「你不是從小就喜歡會彈琴的男生嗎?」

「他……學過。」

「嗯。」漫不經心地回應。

「還有,名字是……簡立禹。」一提到名字,方於情氣燄又消了下去。

方於理淡淡地笑了。

「楊少唯的鋼琴程度有教師資格。」

 

 

後來方於理有回家嗎?當然有。方於理不止回去看人,回去看戲,回去表現一下他的家庭地位,更是回去看方於情像當年的他──再怎麼膽戰心驚,也只能傻傻地在旁邊乾笑。

那天當楊少唯剛把車停進停車位,聽到動靜的方於情就從家裡面跑了出來,真的是用跑的,方於理心想她這種迎接他回家的熱情,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再有第二次。

方於理解了安全帶,一手拿過包包就開車門下車,方於情就站在車門邊,穿著米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褲,其餘地方也和平常沒什麼不同。方於理不著痕跡地觀察過她外表,視線最後對上方於情眼睛,兩人對看幾秒,終於方於理說:「好險。」

方於情一聽馬上翻白眼。

她才不是會為了重要場合做出顛覆打扮的那種人,穿褲裝穿慣了,這種時候穿洋裝裙子什麼的反而顯得滑稽。這想法她明白,方於理當然也知道,只是他們更知道在喜歡的人面前,面子不重要,腦子更起不了作用。

方於理說好險,說的是方於情腦袋還不到燒壞的地步。

楊少唯也下了車,車門鎖發出嗶地一聲,三個人並肩一同往家裡走去。

方於情邊走邊指控方於理:「姊夫今天明明就沒加班。」

「你又知道不是我叫他不准加班的。」方於理眼皮抬也不抬。

走在最旁邊的楊少唯笑笑,問:「他到了嗎?」

方於情和方於理都是牙尖嘴利的那類人,如今被楊少唯一問卻頓時卡殼,連一聲嗯都說得支支吾吾。方於理見狀,忍不住說:「我都沒你那麼誇張。」

「你跟我情況又不一樣,」方於情反駁:「我是不小心穿幫,你那是被姊夫算計──」

方於情識相地閉嘴。方於理瞪了一個不夠,轉頭連楊少唯也狠狠瞪了下,銳利的眼神在進門那一秒轉為溫和,方於理喊:「爸媽,我們回來了。」

方家老爸此時正坐在沙發上,另一座沙發坐著一個陌生背影,方於理從門口的角度只看得見那人的後腦勺。方媽媽從廚房裡出來,朗聲對著楊少唯招呼:「唉呀回來啦。平常上班就很辛苦,假日還要你們回來,開車會不會累?」

「不會,一下子而已。」楊少唯還是那副好女婿模樣,禮貌而不生疏,很懂得討長輩歡心。

方於理還想著等下要跟他計較誰才姓方,怎麼搞得好像他才是搶別人兒子活該被冷落的媳婦,楊少唯下一句話卻讓他差點嗆到。

「我們每次回來都麻煩媽下廚做菜,還是媽比較辛苦。」

方於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,「誰是你媽?」

處於震驚的方媽媽很快回過神,她打了一下方於理,在自家兒子吃痛摸著手臂時理直氣壯地說:「我啊。」

楊少唯還是笑,方媽媽笑容可掬地問:「小唯你叫我媽媽,是表示你們……嗯?」

「沒有!」方於理立刻接口,鎮定說道:「媽你放心,他什麼都沒有做。」

這次換楊少唯被輕輕拍了一下,方媽媽說:「那就快啊!怎麼什麼都沒有做?你們在拖什麼?」

方於理想著要轉移話題,仔細一看最佳話題主角早在不知何時溜到沙發那邊去,就和那陌生背影坐在一起。

「好了好了,到這邊坐下,別站在門口說話。你看小唯開車那麼累還讓他一直站著。」方家老爸出聲緩頰,顯然是發現催婚話題不是一時半刻能了結。

到底誰才是方家兒子──!方於理內心幾乎想仰天長嘯。

然而方於理臉上還是力保平靜,當方於情的男朋友向他自我介紹,他甚至親和地朝對方微笑,回答:「我叫方於理,於情的哥哥。」

方於情對他這虛偽作派想笑又不敢笑,坐在一旁嘴角憋得很是扭曲。楊少唯則是簡單一句「你好我叫楊少唯」,兩人互遞了名片,好言好語地客套有機會可以合作。

楊少唯擅長說話,簡單幾句就這麼和簡立禹聊了起來,方於理自然樂得輕鬆,轉過頭去和方老爸聊學校方面的事情。

方於理提到學生投票想在聖誕節那天辦同樂會,班上也輪流寫著要送給老師的大卡片;國文科辦公室在前兩天被女老師們裝飾成過節樣子,一棵小型的塑膠聖誕樹被擺在辦公室門口,上頭五彩的流蘇燈一閃一閃,馬上引起各班仿效。

簡立禹適時插話:「不曉得於情的哥哥在哪一所學校任教?」

方於理報了名字給他,順著對方再拋回來的話題接著說,加上楊少唯和方老爸也加入話局,場面算是不冷不熱。方於情從頭到尾都坐著聽,舌頭像被貓叼走一樣。

方於理和楊少唯回來得早,幾個人聊了一陣,方老爸就趕他們出門,說是下星期聖誕節,機會難得,讓他們去逛某條路上的聖誕市集。

「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活動,總不能回了家就一直泡在家裡。離午飯時間還早,你們去逛逛再回來。」

方於理自然是沒意見,方於情則是巴不得。簡立禹也開了車來,但方於理說「坐我們車吧,那邊停車位難找」,簡立禹也果斷答好,和方於情上了楊少唯的車子後座。

楊少唯的車內環境乾淨舒適,抵達市集大約需要十分鐘車程,方於理坐在副駕駛座,手裡把玩著楊少唯的皮夾,語調慵懶地問道:「方於情你喉嚨痛?」

此話一出不只楊少唯,連簡立禹都笑了。

方於情又窘又氣,咬著牙說:「你一定要這樣拆我台嗎,『哥』。」

方於情那聲哥說得極重,不難聽出她的調侃之意,方於理倒挺無所謂,說道:「都已經出了家門,你就把人皮面具撕下來吧。」

「那你要不要先脫衣服?」

「這有點限制級,而且衣冠禽獸不是這麼用的。」方於理想了一下,又說:「況且一個人穿不穿衣服,和他是不是禽獸沒有關係。」竟像是老師上課一般,說得從容而正經。

楊少唯仍舊很捧場地輕輕笑著,方於情一時詞窮,轉而對著楊少唯問:「姊夫你平常都這樣讓他欺負的嗎?」

「平常都是我欺負他。」楊少唯說。

方於理惱怒地瞪他,開口卻只是說:「你專心開車。」

方於情腦筋轉了一下,很快就會意過來楊少唯的話中有話。然而害羞很快過去,對於方於理的差別待遇她還是有知覺的:「哥你都不會兇姊夫。」

「……我不介意撕下我的人皮面具,」方於理側過臉來對後座方向說道:「所以麻煩你用方於情的方式說話謝謝。」

楊少唯透過後照鏡看後座的簡立禹,剛好後者也看向後照鏡,兩人的目光交會,皆是會心一笑。楊少唯其實並不擔心場面會失控,他看得出來簡立禹不是連兄妹鬥嘴都招架不住的人。

方於情負氣地對簡立禹說:「你看,我平常就是這樣被欺負的。」

方於理轉頭對楊少唯平淡道:「你看,我就只給你欺負。」

「方於理你幼稚!」

這會兒楊少唯已經笑得搖頭,方於理回頭看斜後方的簡立禹,只說:「很兇,你確定?」

只見簡立禹定定看著方於理,很是慎重地點了一下頭,「嗯。」

方於情這下子又紅著臉說不出話了。

到了聖誕市集,並不寬敞的一條路上人潮意外擁擠,四個人立即決定分組行動,約好時間在車子前會合。

一這麼說定方於理舉步就往外走,對方於情和簡立禹是連聲招呼都沒打,楊少唯向簡立禹點頭,彼此之間好像確認了什麼,方於情來不及說話,楊少唯已經轉身跟上方於理,徒留一對看爛的背影給方於情翻白眼。

「無情無義,連句待會見都不說。」方於情先是小聲抱怨,後抬頭對簡立禹說:「我哥做什麼事都這樣,你別介意。」

簡立禹溫柔朝她笑笑,一隻手牽住她的。

「你哥很疼你。」

「──哈啾。」方於理打了一個噴嚏。

楊少唯關心:「會冷?」

「不是,鼻子有點癢。」方於理揉了下鼻子,舉目四顧攤位上的物品,琳瑯滿目都是紅白綠三色交錯,麋鹿、聖誕老公公、禮物、聖誕樹、聖誕快樂的英文……明明怎麼看都了無新意,卻好像只有生活裡被塞滿了這些東西,才會使人驚覺聖誕節到了,日子又來到一年之末。

待在家裡沒什麼感覺,一出街上或者進到學校,這種西洋節日的氣氛就格外濃烈。方於理伸手指了指不遠處一對情侶,女生正幫著男生戴上麋鹿髮箍,那一對長長的絨布鹿角讓他們在人群裡特別顯眼。

「嗯?」楊少唯沿著他手指方向看去,那男生有些憨厚地笑著,等對方也笑得開心了,才抬手去把頭上的應景裝飾拿下來。

「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好老。」方於理說。

「你不會想走那種路線的。」楊少唯陪著他一攤一攤逛過去,「於情交了男朋友是好事。」

「你說三十歲的人應該不會想戴那種愚蠢的東西吧?」

「這個我就不知道了。」楊少唯覺得方於理這種鬧彆扭的方式很可愛,接著他發現方於理在一個飾品攤前面停了下來。

方於理看著攤位上陳列的戒指,有些是麋鹿或者聖誕樹造型,走的是年輕俏皮風,有些則是隨處可見的通俗款式,花朵愛心之類。

方於理的目光落在一個雪花造型的尾戒上。樸素的戒身和塗上淺藍色顏料的雪花,每天戴著那顏色一定很快脫落。

「直覺告訴我,方於情完了。」方於理說。

楊少唯看著他在看戒指,一時心裡好像有什麼湧現。他安撫道:「你可以放心把她交給簡立禹。」

方於理瞄他一眼,嘴上仍不饒人:「她心早就飛過去了,還用得著我交嗎?」

「於理。」楊少唯喊了他名字,市集人多,身邊不停的人流來來去去,他必須靠近方於理一些,才能讓方於理聽到他說話。楊少唯斟酌著用詞:「我們……」

沒等楊少唯說完,方於理抬腳又走。他從來就是冷情冷性的一個人,也只有在心動時候會軟化一些,眼下不曉得是讓他察覺什麼,楊少唯感覺方於理是故意不讓他把話說完的。

聖誕市集所在的街道其實很長,中間橫跨了一個馬路,舉凡跳蚤市場、園遊會、年貨大街,這類頗具時間性的活動通常都在這條路上舉辦。方於理站在路口等對街的小紅人變綠,楊少唯沒出聲,兩人間氣氛竟有些沉默。

「其實我從來沒想過。」

紅綠燈倒數5秒的十字路口,方於理這麼說。眼睛還是看著前面,語氣聽不出激動。楊少唯靜靜看著他側臉,聽他說:「紅燈了,過去吧。」

方於理從來都是這樣,面惡心善,時常冷著一張臉,走起路來比誰都快。他始終知道自己走在哪條路上,而那條路又將抵達哪裡。

對方於理這種人,死纏爛打真的管用嗎?楊少唯忽然深刻覺得:幸運的是自己。雖然他一直都明白,正因懷抱幸運的感覺是那樣忐忑。

腦海驀然浮現多年前那一天,方於情趁著其他人都不在,笑得揶揄,又搖著頭對自己說:喜歡上我哥啊……那你完了。

 

 

市集附近是一座公園,掛滿聖誕流蘇燈的樹在白天的樣子並不如晚上好看,方於理慢慢踩著步伐,踩過鋪著落葉的人行道,走得累了,就隨意在一處公園長椅上坐下。

楊少唯也跟著坐下,方於理轉頭去看和他並肩而坐的男人。

陽光正好,楊少唯伸手撥掉他肩膀上的落葉碎屑,說:「於理,你剛剛的話還沒說完。」

「哦。」方於理把視線轉開了,說道:「我想過很多事情,但發生的都是我沒想過的。」

「例如?」楊少唯耐心地問。

「例如被你算計那一次。」

要說方於理和楊少唯這一對是怎麼在方家父母那兒穿幫的──

「媽問我是不是喜歡你,我怎麼可能說謊。」楊少唯很理所當然地替自己開脫。

「那我媽問你我是不是也喜歡你,你為什麼幫我回答是。」他媽媽是算準了兒子不在現場才問的,而他沒想到楊少唯居然也真的就那麼答了。

而且追根究柢,方媽媽會支開他而選擇去問楊少唯,還不是因為楊少唯有意無意釋出的訊息──東窗事發之後,方媽媽曾以一臉可惜了楊少唯的表情說:難怪我看小唯就只對你貼心,連看著你的眼神都不一樣。

楊少唯反問:「你不是嗎?」

「……誰理你。」方於理擺明了要計較:「反正你才是我媽兒子。」

「這代表你眼光好。」楊少唯向來順著他,「後來不都沒事了嗎?」

方於理不置可否,只道:「我記得我後來好像兩個月沒跟你說話。」

「那是因為你來找我質問,卻又捨不得揍我,只好不跟我說話。」

「臭美。」

「於理。」楊少唯卻是認真了,他問:「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以後。」

方於理原本垂著眼,聽了他的話也沒多大反應。

「我從來沒想過,我這輩子不會結婚。」

方於理抬起頭,看著前方依舊人山人海的聖誕市集,那之中每個出現在他眼裡的人,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。素不相識,而後消失在他眼裡。
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輩子,如人飲水,外人不會知曉。

「結婚對我來說沒那麼重要。」方於理說。

因為出生在這個國家,因為對象是這個人,也因為他是男人。

就算真要結婚,那也會是在台灣。他的愛情不需要特地到國外去尋求認同,甚至該說,他方於理的愛情,根本不需要外人認同。

「我不懷疑你的心意。」

除去婚約,他們之間並無任何阻礙。身邊親人一樣對他們好,地球還是每天自轉,每年公轉……轉得一晃眼,就已經十年。

方於理心一橫,咬牙閉上眼說:「而且我也愛你,這樣就好了。」

我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沒說……

方於理閉著眼睛正滿心的悲壯感,還沒聽到楊少唯的回答,另一個聽了二十八年的聲音卻先響起:「一閃一閃亮晶……嗚哇你眼神好恐怖。」

方於理一睜眼就惡狠狠地盯著方於情,這兩個人不曉得站在椅子後面聽了多久,方於情躲到簡立禹身後,那欠扁的樣子看起來半點都不害怕。

方於理刷地一聲站起來,端出兄長架子下令:「回家。」

方家父母自是對公園裡發生的事毫不知情,幸好方於情明白方於理是她好不容易討回來的救兵,嘴巴上也就沒拿這件事出來調侃。一頓午飯還算平安地吃完,方媽媽削了水果,家裡一時之間變為六個人,方於理看得出來,老人家感嘆之餘還是很開心的。

照例方於情端剩菜,方於理擦飯桌。

方於情在狹小的廚房裡邊走邊哼歌,哼得零零落落完全是沒聽過的調子,把最後一道菜送進冰箱,關上冰箱門,方於情環手倚著冰箱,挑高眉毛就是一句:「我不懷疑你的心意。」

「閉嘴。」方於理將抹布對折,繼續擦桌子。

「而且我也……」

「方於情。」方於理冷聲警告。

稍微抬個頭就能看見客廳的四個人,方於理心想要她完全不拿這事做文章,果然是不可能。

「幹嘛這樣,小氣。」方於情走過來飯桌邊坐下,「你真的不結婚?」

「不結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方於理沒回答,去流理臺洗了抹布回來又繼續擦。方於情問的是正事,她看著方於理那張堪稱萬年寒冰的面癱臉,覺得這張臉就只有在楊少唯面前會變得有溫度有人性一些。

方於情把手擱在飯桌上,低頭看自己掌心,那裡躺著一枚玩具般的雪花戒指,庸俗廉價,卻很亮眼。方於情的頭低得更低了些,方於理聽見她悶聲說:「我覺得就是他了。」

方於理老早看見那枚戒指,眉眼不抬地說:「我知道。」

「你知道?」方於情訝異抬頭。

「直覺。」方於理說:「還有,你看走眼了。簡立禹沒你想的那麼單純,肚子裡也是黑的。」

「但他不會一直欺負我。」方於情哼一聲,「他和我相處時都很體貼的,我們到現在沒吵過架。」

我也不會一直欺負楊少唯。方於理默默想。

「說得挺好聽。敢兇你就揍他?我怎麼沒見過你在家有那麼溫順。」方於理把抹布洗好晾在流理臺邊,也不急著到客廳去,倒了兩杯水也在廚房裡坐下。

「一物剋一物,你還敢說我。」方於情撈過桌上其中一杯水,那是她的慣用馬克杯。

方於理微微勾著唇,表情似笑非笑地看著客廳裡正和父母說話的簡立禹,杯子舉到唇邊說:「他完了。」

其實這一句「完了」有很多涵義,但方於理的意思就和當年方於情的意思一樣,都是同情對方可憐對方,卻又帶著點好自為之的勉勵意味。

簡立禹在那天下午四點左右告辭,方於理在吃過晚飯後也拉著楊少唯回家。

「怎麼不留到明天再回去?」方老爸開口。

「楊少唯要加班,今天是溜回來的。」方於理還是同一套說法,眼睛眨也不眨。

開玩笑,任務都結束了,戲也看完了,他還留在這裡和方於情互掐幹嘛。有些話還是只適合在兩個人的家裡說,比如──

「你覺得簡立禹人怎麼樣?」

晚上十點半,方於理改完了學生作文,正躺在床上枕著枕頭看書;楊少唯一從浴室裡出來就聽他這麼問,頭髮還是濕的。

楊少唯坐到床沿去,方於理自然而然從他手裡接過毛巾,一本書就這麼攤著幫他擦起了頭髮。楊少唯姿勢不動,等方於理都快把他頭髮擦乾了,才說:「簡立禹身上有你的影子。」

「也有你的影子。」方於理淡淡地說,把毛巾塞回給楊少唯。

方於情是找了一個他們的綜合體。楊少唯的口才和工作能力、對待情人的溫柔貼心,方於理的有條不紊與自我要求、必要時銳利,平時則深藏不露。

簡立禹個子和楊少唯差不多高,一八五左右,身型偏瘦但結實,留著乾淨爽朗的短髮,戴著細框眼鏡,看上去挺清新的一個男人,不像三十歲,但談吐足夠穩重。

方於理短短一個上下午看著簡立禹,總覺得十分能夠想像這人和方於情相處的樣子。和楊少唯對他相差不遠,好聲說話,很少抱怨,順著不行就用哄的,差別只在於方於理心腸硬,偶爾還是會不領情,而方於情不會。

方於情在簡立禹面前只剩下三個字:小女人。

「這樣沒什麼不好,至少還是只有你可以和她吵。」楊少唯這麼說著,起身去浴室把毛巾掛回去。

「誰跟她吵……」方於理還想說些什麼,看著楊少唯再次從浴室裡出來才注意到他身上只圍著浴巾,頓時後面要說的話都忘了。

現在是冬天,楊少唯平常洗完澡都是穿了睡衣的。

楊少唯隨手關了浴室燈,不經意說道:「之前你說聖誕節在家過就好,那我下禮拜盡量不加班,聖誕夜那天早點回來做菜。」

「……嗯。」

「你想吃什麼?紅酒燉牛肉?」

「……都可以。」方於理看著楊少唯扭開床頭櫃的小燈,又走到房間門口去關大燈。啪擦一聲,視野跟著變暗,方於理感覺身邊有人靠近,腿上的書本被拿開。

方於理有些怔愣,當楊少唯抱住他,他也只是反射性地回抱住,就像平時那樣。楊少唯將頭埋在他頸邊,還殘留著水氣的頭髮蹭著他的臉頰,楊少唯的聲音傳來:「可以再說一遍嗎?」

方於理沉默,「……可以不要嗎。」

果然楊少唯還是很在乎那句我愛你。方於理不禁捫心自問,十年來只說過兩次,這樣到底算不算太少。

「於理。」楊少唯抱著他的手又緊了緊,嘆息:「我的於理。」

每個人或多或少是這樣,家裡家外都有人格差。更別提關起房門來面對所愛之人的時候。

方於理用同樣環著他的手輕拍他的背,說出口的話竟像是哄小孩那樣:「……聖誕夜還是煮你喜歡吃的好了。」

沒想到公園裡那句話副作用那麼大。方於理呆呆地想,就連楊少唯親上來了,也是被他口腔裡牙膏的味道給驚醒。

「唔。」方於理一下子就讓楊少唯給壓在床上,但偏偏今天發生的事太多,他腦袋裡每件事情飛來飛去,很快地就又分了心。

他的分心讓他忘了掙扎,整個人軟軟順順地,被楊少唯扒了睡衣。

方於理腦袋裡的畫面分成兩邊,一邊是白天發生的事,一邊是方於理對自己現狀的感知。他的身體越來越熱,楊少唯的也是,他依稀記得就在剛才楊少唯解開他睡衣釦子時,他也順手扯掉了他的浴巾……

「在想什麼?」楊少唯在他耳畔輕聲問。

他的手帶著他的手往下,方於理摸到兩人碰在一起的性器,那滾燙的溫度讓方於理有些退縮,徹底回神過來發現自己處在何種……任他宰割的模樣。

「想你。」方於理嘆息著吻上楊少唯的唇,眼睛睜開一半,看見楊少唯沒閉上眼睛,那一雙好看的眉眼都在笑。

楊少唯覆在他身上,兩人交換了長長的深吻,滿室的靜謐裡只有一盞暈黃小燈,映出床上繾綣的人。

「於理,我該拿你怎麼辦……」

棉被底下,楊少唯的手和方於理的手緊緊貼在一起,十指交扣。

他總是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。

「嗯……」楊少唯進入他時,方於理發出了細小的呻吟。

楊少唯曉得他習慣壓抑,此時此刻方於理會發出聲音,不僅是在對他示好,也是在對他示弱。楊少唯親了親他沁出薄汗的額頭,腰身淺淺地動作起來。

方於理低低地哼著聲,胯間痠軟,身後楊少唯進出的地方更是脹熱難忍。楊少唯每一下都進得極深,方於理反射地收縮了下,逼得楊少唯悶哼一聲,加大了動作力道。方於理腦袋發熱,更加管不住喉嚨發出什麼聲音。

「唔嗯……啊……」方於理的右手被楊少唯扣著,只好用同樣無力的左手去環楊少唯肩膀。

「小於,」楊少唯輕咬著他耳朵,「再說一次。」

「不……嗯……」

「再說一次。」

「不……啊!」方於理紅了眼眶,一口咬上楊少唯肩膀,惹得對方又加快了律動。

「哪……哪有人……在床上逼供的……」方於理憤憤地說。

楊少唯仍是那句輕嘆:「我該拿你怎麼辦。」

說得彷彿正在被折騰的人是他一樣。

方於理傾身去親楊少唯,在他的唇上重重咬了一下,楊少唯追著又吻了上來,兩人唇齒交纏著,像怎麼親都親不膩。

夜還很長,迎來高潮之後楊少唯抱著方於理,兩具交疊的軀體都還在喘息,方於理的眼睛幾乎快閉了起來,只感覺慵懶舒服得想睡。楊少唯親了親他,重歸安靜的房間裡,有誰又在輕輕的嘆息。

楊少唯是故意的。方於理閉著眼,不理他。

「再說一次好不好。」有誰哄道。

「不要。」閉著眼睛。

「再說一次?」好言好語地誘探。

「……」

「於理。」楊少唯親著他說:「我愛你。」

方於理忍無可忍,正打算睜開眼睛卻忽然又被壓回身下,「等……」

楊少唯仍是溫柔地笑著,方於理心裡一跳,他那熱燙的性器又埋進了自己體內。

「等……就說……就說沒有人……啊!嗯……」

這回方於理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了。

「唔嗯……楊……楊少唯你……混蛋……嗯……」

「再說一次?嗯?」

「你混蛋……嗎……」

「於理,我喜歡你。」

「我討厭你……」

夜還很長,至於楊少唯成功把方於理逼哭之後究竟有無得償所願,那就是方於理關起房門的秘密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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