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記得以前你說你讀過一首詩。」
「……有嗎?」
何季雨將小說闔起,放回書架。
「季雨。」
「……」
何季雨的抗拒在書房裡無聲蔓延開來,謝諼輕輕抱住他,何季雨身體僵了僵,來不及反應,體表肌膚陷入一道溫度,臉頰貼住誰的頸窩,鼻間是濃郁一倍的熟悉的香水氣味,混合了白松香與橙花的清新沉穩。
呼吸之間,何季雨靜靜地落在男人懷裡。
每個呼吸之間,何季雨想起高中地科課本裡的銀河如瀑。廣袤無垠的宇宙寂靜,每顆星與每顆星的距離是那樣漫漫地長,長得註定了他的必須走過,使他徒步這些光年,度過一些時間,以來到如今這一立足點。
「慢慢來,我等你想起來。」
「……」
謝諼說:「我等你想清楚。」
「……」
男人還沒說話的時候,何季雨的思維像吊鐘靜止不再擺動,卻偏偏有大腦下令,讓眼眶無法克制地迅速湧上酸楚。
眼周的酸澀龐大、凝結,像漫天雪地裡的冰雕圍柵,圈圈包圍著他,凍得他無處可逃,連眨眼的力氣都失去。
何季雨睜著眼睛恍惚,恍惚間聽得男人說話,那一聲「等」像母親縫他制服釦子的線,細長鑽進他的耳裡,在他體內尋得他的心臟,就在那跳動的溫熱上刺了一針。
何季雨能不在乎,只因他未曾擁有。
在醫院醒來那一刻,病床上的少年沒有哭,所有的人都堅強。
何季雨不稀罕有誰走進他的生命,不稀罕有誰相伴的日子,不稀罕區區一個擁抱的時光。
于懷安說,讓自己過更好的生活。
他不是不懂,而是擁有得越少,便能越不失去。
他懂一旦擁有了,人就會變得貪心,為此變得脆弱。
謝諼的擁抱使他遺忘不被擁抱的正常。
謝諼的給予使他懂了他的匱乏。
何季雨能不在乎,只因他未曾擁有。
「……我想回家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謝諼雙手始終輕輕環著他,溫暖卻毫無疑問是真實的。
何季雨腳步往後挪了挪,右踏一步就要走,手在碰上門把那刻有個力道將他拉向後,他的世界旋轉半圈,身體重新落回那圈溫度裡。
「再抱一下。」
「……」
這回是收緊了手的,何季雨被緊緊抱著,沒有窒息感,亦沒有真實感。
被一個擁抱收買,會不會太便宜謝諼了?
何季雨腦袋還在亂想,謝諼鬆開他,牽著他的手出書房,開車送他回家。
然後,于懷安就等這麼一天。
「季雨,歡迎回家。」
當何季雨轉動鑰匙開門,于懷安就是這麼倚在門後牆邊,慢條斯理地揚起線條姣好的唇,向他和他身後的謝諼打招呼。
謝諼看著于懷安,眼神閃過一抹黯色,嘴角倒是也笑了,紳士般的微笑。
「要進來坐坐嗎?」
于懷安走前兩步,一手搭在了何季雨腰上。
何季雨不著痕跡地瞪過去,于懷安轉頭徵詢他意見:「先洗澡?洗澡水我幫你放好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不了,晚了就不打擾了。」謝諼慣常地做足禮數。
「嗯,回去路上小心。」于懷安虛偽應對,手上卻挺俐落地關門。
「于懷安。」
「嗯?」于懷安將門落鎖。
「你故意的是吧。」
「平等原則,謝諼多少該栽一次。」
好吧,他承認被他們兩個聯手……呃,于懷安站在謝諼那方那麼久,這一次謝諼聰明反被聰明誤,暗地裡吃了于懷安的虧而不能發作,他看著亦是消了點長久以來的惡氣……
「你就不怕明天謝諼要我搬家?」何季雨盯著他的同居人。
「他要你搬你就搬嗎?這麼快倒戈?」于懷安在進房前如此問道。
「……」
「不用擔心,你搬走我頂多再找一個人。」
于懷安抿唇而笑,是真心的笑,他的用意,在先一步抹去何季雨將來搬離的猶豫因子。既然都要跟謝諼在一起,搬離不過早晚問題,藉著此次預做心理建設,對他們都好。
何季雨看著于懷安關上房門,再看了好一陣子,而後極緩極慢地,懂得了于懷安這個人的驕傲及倔強。
□
台北四季有雨。
春雨,梅雨,季風雨,鋒面雨。他們活在這樣濕漉的城市,走過乾了又濕的街頭,並肩而立,活在繁華裡看人群的熙攘,看有朝夕來去,花盛花落。
何季雨需要時間,謝諼給他時間。
何季雨知道謝諼耐心,謝諼要一個肯定的答案,所以他耐心地等。
天氣漸漸地冷了,行人換上長袖冬衣,迎來今年第一道寒流。
于懷安整理衣櫃好換季,陽台晾上最後幾件夏衣,趁著一日晴朗,下旨宣何季雨陪逛百貨公司。
「好端端一個假日……」
何季雨打著呵欠喃喃自語,看于懷安挑過一件又一件當季上衣。
「好端端一個假日,跟我過就很浪費嗎?」
「……你說話真的不要那麼討人厭。」
「謊言糖衣,真實赤裸。一年才買幾次衣服,我穿得不好看,也是你每天看。」于懷安說道,手上拿起了又放下。
「衣冠楚楚,道貌岸然。」何季雨遞一件黑色貼身低領給他。
于懷安自然接過,對準肩膀抵著照鏡子,何季雨慵懶靠在一旁給建議:「家居外出兩用,搭件外套就能出門。」
「搭西裝外套如何?」
「那就換個顏色吧,外套黑的,裡面那件就別再黑了。」
于懷安把衣服還給何季雨,不動聲色說道:「習慣這麼穿衣服的不是我。」
何季雨抱著衣服翻白眼。
于懷安後來在一櫃高檔男裝挑中了件卡其色雙排釦長版外套,刷卡結帳,掏著信用卡時沒來由地道:「天冷了,你不買件保暖點的衣物嗎?」
「我的冬季衣服還夠。」何季雨望著于懷安簽帳單。
「沒人問你的。」于懷安淡淡接過提袋。
何季雨目光深深地盯著他瞧,幾秒失笑,拿手遮嘴邊再打了個小呵欠。
「……繞這麼一大圈你不累嗎。」
再後來,何季雨在Burberry的櫃買了一款麻灰色羊絨圍巾。
半個月後何季雨的衣櫃多了件新風衣,低調高價,于懷安看著那眼熟的品味哼笑一聲。何季雨一句「高人妙算」,于懷安微揚下巴只道四個字:「知恩圖報。」
而謝諼這年,就沒有買圍巾。
冬至將近,眾人約好在于、何兩人的住處過節。吃湯圓的成員除了屋主兩位,還有尹秀睦、Ann和謝諼。
一年到頭,各自離散的人們總要尋些藉口相聚,冬至周四,既然庸碌回不了老家,窩在同個屋簷下同長一歲也是趣味。
只是「稀鬆平常」這個詞,是要等事情生變了才能體會的。
冬至前兩天,何季雨加班回家發現于懷安躺在客廳沙發上,背對著他,沒什麼動靜的樣子像是睡著,靠近仔細一看卻在隱隱顫抖。于懷安閉著眼睛,臉色一片蒼白,大量冷汗沾濕了頭髮。
于懷安一手摀住腹部,整個人蜷曲在沙發上,何季雨叫他,只得來迷離的一聲應。手腳下意識地顫抖,許是痛了有一陣子,才到現在的昏沉不知人事。
何季雨打電話叫救護車,發現地上有兩三團染成紅褐色的衛生紙。
急性胃出血。醫生診斷結果,患者必須住院。
「……」
辦完住院手續,何季雨坐在病床邊,和剛醒來的病人相顧兩無言。
無言是于懷安的,何季雨自覺有話該問,一時卻搜不出什麼具體句子,只得跟著無語,守著床邊,顧好他的同居人。
于懷安看著天花板,不曉得心思何處。
何季雨看他的漠然,耳畔迴盪醫生的告知:患者有胃潰瘍病史,這次是胃痛拖太久,延遲就醫引發的出血。且病歷上註明患者有嚴重貧血,上次驗血的血色素值是七點六,患者父母需要到院一趟抽血,確認是不是遺傳型地中海。
于懷安手上一夕之間多了幾個針孔,抽血的、輸血的、吊點滴的。手腕內側找不到血管,護士就扎手背上的,何季雨避開不去看,反而見著了于懷安的眉頭微皺。
折騰到凌晨,突如其來的一場慌忙慌亂總算安歇。
「你回去吧。明天還要上班。」
于懷安開口,眼睛卻仍舊看著天花板。
「于懷安,你還瞞了我什麼?」何季雨加重語氣問道。
「我累了。」
「……我明天幫你跟事務所請假。」
「嗯。」于懷安閉上眼睛。
「……于懷安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「為什麼不讓我知道?」
「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。」
于懷安閉著眼,答得一副理所當然。
何季雨被這反應激怒。
「于懷安,你以為你一個人什麼都知道就很厲害嗎?胃痛不看醫生,拖到忍到胃出血就很厲害嗎?你那麼有本事為什麼不要表裡如一地活著?」
「你想跟病人吵架嗎……」于懷安虛弱地睜開眼睛,不見血色的唇勉強而微弱地勾起,「不過是胃出血……」
「我不想跟你吵架,我單純在罵你。」
「何季雨,我是你學長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的事,你知道了也無濟於事。知情的人就要背負,然後呢?雖然不曾說過,但我還活著,就已經是奇蹟了。『讓自己過更好的生活』,給你的這句話,是我從地獄裡爬回來的體悟。」
于懷安的話裡蟄伏著幽微的棄世。棄世,而非厭世。
何季雨從來沒想過,有什麼樣的環境能養出于懷安這樣的人。
有什麼樣的過往,能養出這個人的滿身刺。
有什麼樣的故事,能使這個人強悍永不倒下。
于懷安優秀聰穎,強勢果斷,從不倒下。而今倒下,何季雨因而能察覺那遭他藏起的未知。于懷安是學長,是在他心中一向高大的存在,于懷安有意瞞他,他就不會知道。
「麻煩你體諒病人也體諒自己,回家睡覺,明天上班。我累了。」于懷安閉了眼,不再打算理人。
何季雨隱約想通了什麼,問謝諼他們當初為何分手。
謝諼說:于懷安的結,無人能解。
謝諼解不開于懷安身上的結,最終他們分手。
于懷安胃出血的事實像冰山一角,牽連出其餘的一小部分,還藏著更多部分。何季雨驚覺他從來不真正地了解他的同居人。
對何季雨而言,于懷安是學長,同時不只是「學長」。
他以為他們是要認識一輩子的。于懷安走進他的生命,給了他另一道視野,他以為于懷安不會經過他。唯有此時往後,他以為他們會認識一輩子,卻無法以為,于懷安認定的一輩子有多長。
于懷安的字字句句言猶在耳。
多年前,他說要他做好受傷的心理準備。
他說他是他學長。要他別怕,受了傷就回來。
他說等他搬走,再找一個人分攤房租就好。
他說,讓自己過更好的生活。
「你要不要說。」
何季雨失眠幾天,捱到于懷安平安出院那日,到了家,就在他房間裡堵人。恢復大半的于懷安彎腰收拾住院期間換洗的便服。
「不說。」絲毫未抬頭。
「好。其他的不說可以,健康狀況絕對要讓我知道。」何季雨堅持。
「怎麼?你要逼我吃藥嗎。」
「我不想下班回家發現一具屍體。」何季雨搶過他手裡的待洗衣服。
「你怎麼變得這麼婆婆媽媽?」于懷安好笑,說道:「我住院出院都是同個人,不會變,你也不用變。」
何季雨心上一澀,聽得于懷安正經又說:「何季雨,你活在幸福裡,但你不懂幸福。與其拿著我的髒衣服跟我僵持,不如幫個忙把它們丟進洗衣機,順便再倒點洗衣粉按個洗衣鍵,我會感謝你。」
分明一齣好好的感人戲碼,偏被于懷安後話殺光所有氣氛。
他們還是這樣生活。
照樣抬槓,互戳,有時何季雨占了上風,于懷安搬出謝諼便能戳得他飽滿的得意洩氣。有時何季雨也和于懷安一搭一唱,互動曖昧,就為了刺激謝諼,欣賞他技高一籌的君子演技。
年底,何季雨開始留宿謝諼家。當事人特地澄清,留宿是單純睡覺的那種。
一切起因,肇於于懷安。
「要不是你撐到胃出血住院,你以為謝諼有理由強留我在他家就為了逼我睡覺嗎?」何季雨狠道。
「我住院跟你睡覺是兩件事吧。」
「你住院我失眠,這樣可以了吧!」何季雨再惡狠道。
「哦。」于懷安道:「那記得媒人禮。」
總歸是魔高一丈,一場勝負即以何季雨內傷作結。
過年時何季雨回台中,謝諼初二返鄉探望外婆,與家人分作兩路,謝諼獨自開車回來,想初五載何季雨一同回台北。
初三他們舊地重遊,在二手書店消耗一個下午,何季雨眼尖找著一本絕版散文,心情非常之好。走出店門,他包包裡的手機響了,謝諼走了幾步路,發現他沒跟上,回頭卻見何季雨呆愣立在原地,手機還貼在耳邊。
何季雨宛如頓醒一般猛然回神,謝諼蹙眉問他:「怎麼了?」
「醫院……去醫院。」
言語能力比理智要回復得慢,何季雨的回話有些空茫。謝諼見狀,牽過他的手快步把人帶往停車地方。何季雨任他拉著,聽馬路上車輛呼嘯疾駛,長長的路望不見盡頭,車流匯聚成線交集在遠遠前方。
何季雨每個農曆年底都作夢。每年皆在重複同個夢境,夢醒了,就回台中,回他的家過年。
上了車謝諼問哪家醫院,何季雨報出幾分鐘前收到的訊息,然後轉頭看著窗外,半晌過去,平靜地說:「出車禍的是我阿姨。」
何季雨在前往醫院的路途上說了另一場車禍。
事故中少年倖存下來,長成青年,遠離家鄉生活,只在夢裡重回年少。
何季雨下車前,謝諼橫過整個駕駛座抱住他,謝諼的手環過他肩膀,讓何季雨把頭埋在自己肩膀。
「我會在你身邊。」謝諼說。
何季雨走在燈光明亮的醫院走廊,聞著前不久才聞過的,混雜了空調與消毒水的刺鼻味道,江書唯朝他跑來,迎面抱住他像攀緊了浮木。
阿姨從市場買菜回來,過斑馬線時讓一輛闖紅燈的轎車撞上,現場小腿骨折血流如注,昏倒在路邊,滿身的擦撞傷。所幸有路人趕緊求救,阿姨被送往最近醫院急救,等何季雨趕到醫院時已無大礙。
「沒事了。」何季雨摸著她的頭,低聲道。
姨丈在病房裡等阿姨醒來,江書唯和他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著,他找出手機發簡訊給謝諼,寫的是「阿姨平安」。
何季雨有工作,阿姨堅持她的傷勢復原良好,不希望他延後回台北,為此耽誤事業。初五傍晚何季雨提著行李下樓,謝諼接了過去放到後車廂,回台北路上的幾個小時,何季雨都閉著眼休息。
有人說過節這回事,只有小孩喜歡,大人是討厭的,尤其過個年能比打仗還累。何季雨這趟返鄉過年,前一年的疲憊有無洗去不說,卻是帶著新的疲憊回台北的。
何季雨在謝諼的呼喚中醒來,台北已是黑夜。
「先吃點東西再送你回家吧。」謝諼察覺他眼底因疲勞而生的陰影。
謝諼牽著何季雨走在街上,新年時節,加之又過了用餐時間,行人寥寥無幾,街道滿是冷清。
異時異地,阿姨車禍的事傾刻恍似夢境。謝諼沒有陪著何季雨進醫院。隔日再見,謝諼也只是第無數次地抱著他,抱住他,親吻他的眼角,輕聲地在他耳邊對他說:沒事了。
沒事了。
相比少年,江書唯有何季雨這樣安慰她。
那日阿姨在病房裡單獨和何季雨說話,說人生有生老病死,有旦夕禍福。
阿姨說:「季雨,你是我兒子。」
且隔了會,又說江書唯有意無意地提過,也許何季雨喜歡的對象她不會喜歡。阿姨躺在病床上,用插著針管的手輕拍何季雨的手,告訴他他們不在意,他們在意的是他的幸福。
「想吃什麼?很餓我們就吃飽一點再回去。」
謝諼的話將何季雨從層疊交錯的過去裡引回現實。
何季雨低頭看他們十指相扣的手,謝諼手心微溫熨貼他的,手心沿上,會尋得一個扎實溫暖的擁抱。
活了這麼多歲,逃避這麼多年,卻還是有個人對自己說,他會陪在他身邊。
何季雨困在自己的世界裡,他的世界下著永恆的雨,可是偏偏有誰走了進來,執意走到自己面前,牽起他的手,再無距離地,對他允諾「陪」這一個字。
那人始終不曾要他改變,只是包容他害怕受傷的懦弱,把所有耐心和溫柔都給了自己,把陪伴和珍惜給了自己。
現在,你要往什麼方向去。
有什麼實用的信仰可大於被愛,然後又無所冒險,無所耗損與寂寞。
何季雨凝視他們彼此相扣的手。謝諼牽著他一路往前,他們慢慢地走。也許走過幾場風雨,而能在平淡朝暮裡看斜陽繾綣,看幾度的一朝花謝,又一朝花開。
漫漫時光,唯好事多磨。
「我們在一起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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